三國演義 · 第八十四回 · 陸遜營燒七百里 孔明巧布八陣圖
明 - 羅貫中

卻說淳于丹于黃昏時(shí)分，領(lǐng)兵前進(jìn)，到蜀寨時(shí)，已三更之后。丹令眾軍鼓噪而入。蜀營內(nèi)傅彤引軍殺出，挺槍直取淳于丹；丹敵不住，撥馬便回。忽然喊聲大震，一彪軍攔住去路：為首大將趙融。丹奪路而走，折兵大半，正走之間，山后一彪蠻兵攔?。簽槭追瑢⑸衬?。丹死戰(zhàn)得脫，背后三路軍趕來。比及離營五里，吳軍徐盛、丁奉二人兩下殺來，蜀兵退去，救了淳于丹回營。丹帶箭入見陸遜請罪。遜曰：“非汝之過也。吾欲試敵人之虛實(shí)耳。破蜀之計(jì)，吾已定矣?！毙焓ⅰ⒍》钤唬骸笆癖鴦荽?，難以破之，空自損兵折將耳?！边d笑曰：“吾這條計(jì)，但瞞不過諸葛亮耳。天幸此人不在，使我成大功也?！彼旒笮⑹柯犃睿菏怪烊挥谒愤M(jìn)兵，來日午后東南風(fēng)大作，用船裝載茅草，依計(jì)而行；韓當(dāng)引一軍攻江北岸，周泰引一軍攻江南岸，每人手執(zhí)茅草一把，內(nèi)藏硫黃焰硝，各帶火種，各執(zhí)槍刀，一齊而上，但到蜀營，順風(fēng)舉火；蜀兵四十屯，只燒二十屯，每間一屯燒一屯。各軍預(yù)帶干糧，不許暫退，晝夜追襲，只擒了劉備方止。眾將聽了軍令，各受計(jì)而去。卻說先主正在御營尋思破吳之計(jì)，忽見帳前中軍旗幡，無風(fēng)自倒。乃問程畿曰：“此為何兆？”畿曰：“今夜莫非吳兵來劫營？”先主曰：“昨夜殺盡，安敢再來？”畿曰：“倘是陸遜試敵，奈何？”正言間，人報(bào)山上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吳兵盡沿山望東去了。先主曰：“此是疑兵。”令眾休動(dòng)，命關(guān)興、張苞各引五百騎出巡。黃昏時(shí)分，關(guān)興回奏曰：“江北營中火起。”先主急令關(guān)興往江北，張苞往江南，探看虛實(shí)：“倘吳兵到時(shí)，可急回報(bào)?！倍㈩I(lǐng)命去了。
初更時(shí)分，東南風(fēng)驟起。只見御營左屯火發(fā)。方欲救時(shí)，御營右屯又火起。風(fēng)緊火急，樹木皆著，喊聲大震。兩屯軍馬齊出，奔離御營中，御營軍自相踐踏，死者不知其數(shù)。后面吳兵殺到，又不知多少軍馬。先主急上馬，奔馮習(xí)營時(shí)，習(xí)營中火光連天而起。江南、江北，照耀如同白日。馮習(xí)慌上馬引數(shù)十騎而走，正逢吳將徐盛軍到，敵住廝殺。先主見了，撥馬投西便走。徐盛舍了馮習(xí)，引兵追來。先主正慌，前面又一軍攔住，乃是吳將丁奉，兩下夾攻。先主大驚，四面無路。忽然喊聲大震，一彪軍殺入重圍，乃是張苞，救了先主，引御林軍奔走。正行之間，前面一軍又到，乃蜀將傅彤也，合兵一處而行。背后吳兵追至。先主前到一山，名馬鞍山。張苞、傅彤請先主上的山時(shí)，山下喊聲又起：陸遜大隊(duì)人馬，將馬鞍山圍住。張苞、傅彤死據(jù)山口。先主遙望遍野火光不絕，死尸重疊，塞江而下。次日，吳兵又四下放火燒山，軍士亂竄，先主驚慌。忽然火光中一將引數(shù)騎殺上山來，視之，乃關(guān)興也。興伏地請?jiān)唬骸八南禄鸸獗平?，不可久停。陛下速奔白帝城，再收軍馬可也?！毕戎髟唬骸罢l敢斷后？”傅彤奏曰：“臣愿以死當(dāng)之！”當(dāng)日黃昏，關(guān)興在前，張苞在中，留傅彤?dāng)嗪?，保著先主，殺下山來。吳兵見先主奔走，皆要爭功，各引大軍，遮天蓋地，往西追趕，先主令軍士盡脫袍鎧，塞道而焚，以斷后軍。正奔走間，喊聲大震，吳將朱然引一軍從江岸邊殺來，截住去路。先主叫曰：“朕死于此矣！”關(guān)興、張苞縱馬沖突，被亂箭射回，各帶重傷，不能殺出。背后喊聲又起，陸遜引大軍從山谷中殺來。
先主正慌急之間，此時(shí)天色已微明，只見前面喊聲震天，朱然軍紛紛落澗，滾滾投巖：一彪軍殺人，前來救駕。先主大喜，視之，乃常山趙子龍也。時(shí)趙云在川中江州，聞吳、蜀交兵，遂引軍出；忽見東南一帶火光沖天，云心驚，遠(yuǎn)遠(yuǎn)探視，不想先主被困，云奮勇沖殺而來。陸遜聞是趙云，急令軍退。云正殺之間，忽遇朱然，便與交鋒；不一合，一槍刺朱然于馬下，殺散吳兵，救出先主，望白帝城而走。先主曰：“朕雖得脫，諸將士將奈何？”云曰：“敵軍在后，不可久遲。陛下且入白帝城歇息，臣再引兵去救應(yīng)諸將?！贝藭r(shí)先主僅存百余人入白帝城。后人有詩贊陸遜曰：“持矛舉火破連營，玄德窮奔白帝城。一旦威名驚蜀魏，吳王寧不敬書生?！?br/>卻說傅彤?dāng)嗪?，被吳軍八面圍住。丁奉大叫曰：“川兵死者無數(shù)，降者極多，汝主劉備已被擒獲，今汝力窮勢孤，何不早降！”傅彤叱曰：“吾乃漢將，安肯降吳狗乎！”挺槍縱馬，率蜀軍奮力死戰(zhàn)，不下百余合，往來沖突，不能得脫。彤長嘆曰：“吾今休矣！”言訖，口中吐血，死于吳軍之中。后人贊傅彤詩曰：“彝陵吳蜀大交兵，陸遜施謀用火焚。至死猶然罵“吳狗”，傅彤不愧漢將軍?！?br/>蜀祭酒程畿，匹馬奔至江邊，招呼水軍赴敵，吳兵隨后追來，水軍四散奔逃。畿部將叫曰：“吳兵至矣！程祭酒快走罷！”畿怒曰：“吾自從主上出軍，未嘗赴敵而逃！”言未畢，吳兵驟至，四下無路，畿拔劍自刎。后人有詩贊曰：“慷慨蜀中程祭酒，身留一劍答君王。臨危不改平生志，博得聲名萬古香。”時(shí)吳班、張南久圍彝陵城，忽馮習(xí)到，言蜀兵敗，遂引軍來救先主，孫桓方才得脫。張、馮二將正行之間，前面吳兵殺來，背后孫桓從彝陵城殺出，兩下夾攻。張南、馮習(xí)奮力沖突，不能得脫，死于亂軍之中。后人有詩贊曰：“馮習(xí)忠無二，張南義少雙。沙場甘戰(zhàn)死，史冊共流芳。”
吳班殺出重圍，又遇吳兵追趕；幸得趙云接著，救回白帝城去了。時(shí)有蠻王沙摩柯，匹馬奔走，正逢周泰，戰(zhàn)二十余合，被泰所殺。蜀將杜路，劉寧盡皆降吳。蜀營一應(yīng)糧草器仗，尺寸不存。蜀將川兵，降者無數(shù)。時(shí)孫夫人在吳，聞猇亭兵敗，訛傳先主死于軍中，遂驅(qū)車至江邊，望西遙哭，投江而死。后人立廟江濱，號曰梟姬祠。尚論者作詩嘆之曰：“先主兵歸白帝城，夫人聞難獨(dú)捐生。至今江畔遺碑在，猶著千秋烈女名?！眳s說陸遜大獲全功，引得勝之兵，往西追襲。前離夔關(guān)不遠(yuǎn)，遜在馬上看見前面臨山傍江，一陣殺氣，沖天而起；遂勒馬回顧眾將曰：“前面必有埋伏，三軍不可輕進(jìn)?！奔吹雇耸嗬铮诘貏菘臻熖?，排成陣勢，以御敵軍；即差哨馬前去探視。回報(bào)并無軍屯在此，遜不信，下馬登高望之，殺氣復(fù)起。遜再令人仔細(xì)探視，哨馬回報(bào)，前面并無一人一騎。遜見日將西沉，殺氣越加，心中猶豫，令心腹人再往探看?；貓?bào)江邊止有亂石八九十堆，并無人馬。遜大疑，令尋土人問之。須臾，有數(shù)人到。遜問曰：“何人將亂石作堆？如何亂石堆中有殺氣沖起？”土人曰：“此處地名魚腹浦。諸葛亮入川之時(shí)，驅(qū)兵到此，取石排成陣勢于沙灘之上。自此常常有氣如云，從內(nèi)而起。”陸遜聽罷，上馬引數(shù)十騎來看石陣，立馬于山坡之上，但見四面八方，皆有門有戶。遜笑曰：“此乃惑人之術(shù)耳，有何益焉！”遂引數(shù)騎下山坡來，直入石陣觀看。部將曰：“日暮矣，請都督早回?！边d方欲出陣，忽然狂風(fēng)大作，一霎時(shí)，飛沙走石，遮天蓋地。但見怪石嵯峨，槎枒似劍；橫沙立土，重疊如山；江聲浪涌，有如劍鼓之聲。遜大驚曰：“吾中諸葛之計(jì)也！”急欲回時(shí)，無路可出。正驚疑間，忽見一老人立于馬前，笑曰：“將軍欲出此陣乎？”遜曰：“愿長者引出?！崩先瞬哒刃煨於校瑥匠鍪?，并無所礙，送至山坡之上。遜問曰：“長者何人？”老人答曰：“老夫乃諸葛孔明之岳父黃承彥也。昔小婿入川之時(shí)，于此布下石陣，名‘八陣圖’。反復(fù)八門，按遁甲休、生、傷、杜、景、死、驚、開。每日每時(shí)，化無端，可比十萬精兵。臨去之時(shí)，曾分付老夫道：后有東吳大將迷于陣中，莫要引他出來。老夫適于山巖之上，見將軍從‘死門’而入，料想不識此陣，必為所迷。老夫平生好善，不忍將軍陷沒于此，故特自‘生門’引出也?！边d曰：“公曾學(xué)此陣法否？”黃承彥曰：“變化無窮，不能學(xué)也。”遜慌忙下馬拜謝而回。后杜工部有詩曰：“功蓋三分國，名成八陣圖。江流石不轉(zhuǎn)，遺恨失吞吳。”陸遜回寨，嘆曰：“孔明真‘臥龍’也！吾不能及！”于是下令班師。左右曰：“劉備兵敗勢窮，困守一城，正好乘勢擊之；今見石陣而退，何也？”遜曰：“吾非懼石陣而退；吾料魏主曹丕，其奸詐與父無異，今知吾追趕蜀兵，必乘虛來襲。吾若深入西川，急難退矣?！彼炝钜粚嗪螅d率大軍而回。退兵未及二日，三處人來飛報(bào)：“魏兵曹仁出濡須，曹休出洞口，曹真出南郡：三路兵馬數(shù)十萬，星夜至境，未知何意。”遜笑曰：“不出吾之所料。吾已令兵拒之矣?！闭牵盒坌姆接涛魇?，勝算還須御北朝。
未知如何退兵，且看下文分解。